中興崗尋根

去過一趟大元山後,決定去信並聯繫上當年在這裡讀書的陳東元先生。在幾次電子郵件往來間,逐漸了解到當時大元山各個伐木聚落空間資訊的不足,在當時較為人所知的僅有大元山、四公里、中間等距離現有的登山路徑不遠的聚落,在資料闕如的情況下想找出其他點位,簡直就是在茫茫的等高線上射飛鏢,若以這樣的條件出發調查,也會在茫茫草木海中迷失。是以,秉著希望可以獲得一個明確座標的目的,從大元山回來不久後,我們安排了一次與陳東元先生的會面討論,我們從他整理的林業技術資料、老照片、口述史中爬梳、推敲可能的位置,同時也提供地圖、航空照片等登山社所熟悉的參考資料給陳東元先生,希望可以從不同的視角交叉定位。那天下午,我們就在登山社凌亂又燠熱的社辦研究著地圖資料,除了討論可能的位置外,也聽陳東元先生山上生活的點滴,但總覺得這些回憶與空間的疊合仍是差那麼臨門一腳。

中興崗

同年八月,受校友之邀參加尋根行程,目標是二十幾年來無人造訪、位置也不明的林場後門「中興崗」。此地一般被林場工人們稱為「路尾」,而中興崗之名來自於救國團的自強登山活動:

【宜蘭訊】宜蘭縣境內一座海拔一千八百公尺的無名大山,頃決定命名為「中興崗」,將於八日上午十時,當全國男女青年所組之太平山登峯隊登臨時,舉行一項簡單而隆重的命名典禮。

該一古木參天,常年翠綠,而人跡罕到的高山,位於宜蘭縣三星鄉與山地大同鄉之間,屬於蘭陽林管處事業區,盛產原始檜木,唯迄今尚未開發,亦無人為其命名,致未為世人所注意。

據救國團宜蘭縣團委會總幹事寗思庸表示:該山命名為「中興崗」,富有反攻復國中興大業之意義,係他與蘭陽林管處長王國瑞治商後而決定的,俟明天命名之後,將在山峯之巔,興建一座紀念亭,以供遊人遊憩之用。(中央日報,中華民國六十年七月七日,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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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興崗命名典禮。據陳東元先生資料,中興崗木匾由游杉期先生在羅東訂製。

 

當年肩負起換取外匯、建設國家重責大任的山嶺被取了這樣的名字頗值得令人玩味。兩年過後,中興崗也成了大元山與太平山鐵路接軌的地方,從此大元山林場翠峰湖、遭難山、三星山附近伐出的木材即可利用太平山林場的三星線運出,此一事件也為1974年大元山工作站的裁撤錘下定音。

不過,這個對大元山林場歷史至關重要的事件留下的文字紀錄及照片可以說是少得可憐,就唯二留下的照片來看,當年「中興崗」木匾就鑲嵌在一棵老根縱橫的巍峨樹頭之上,頗有當年人定勝天的時代感。不過,就如同其他山裡其他曾經輝煌、體量龐大的伐木工程,中興崗最終還是隨著林場的裁撤而湮滅在荒煙蔓草之中,甚至都沒機會在地圖上留個標點。一如往常熟悉的作法,我試著從航空照片找尋蛛絲馬跡,從高反射率、在相片上呈現慘白的鐵路線中找出符合當年命名典禮背景的山嶺,但偌大的樹頭在航空照片中也不過就只是個小黑點,自然是一無所獲。在登山社常用的方法無法定位的狀況下,最後僅能相信當年老員工以及校友們走過顛簸運材路的印象,能夠引領我們走回將近五十年前的那場典禮。

出發前得知其他隊友都是大元國小校友,先前都只與社團爬山的我不免對大家爬山習慣的不同有些疑慮,因此出發前還確認了大家裝備有沒有帶齊、午餐行動糧有沒有著落等等;而大元國小的校友們雖然平時偶而也會重返山裡的家鄉,畢竟平時不是一起登山的夥伴,對於相差兩個世代的體力自然還是會比較擔心。不過,事實證明我多慮了。

前往路尾

2018年8月30日一早,自臺北出發,天氣好得在蘭陽平原上即可遠眺大霸尖山。我們與其他隊員在太平山森林遊樂區的收費亭會合,一路上大家熱切的聊著以前在山上生活的趣事。此行帶路的是大元山林場退休監工游杉期先生,1951年,17歲的他就因為家中人口眾多而隨著叔伯離開故鄉南投,來到大元山成為基層員工;1968年起擔任大元山晴峰線三星山一帶的集材監工任務,大元山林場裁撤後隨著機組人員一同調任和平工作站,後調任太平山工作站,任內曾監督鳩之澤索道的拆除工作。1994年退休後繼續參與蘭陽林區造林、每木調查等工作,可說是一輩子離不開林業。據陳東元先生的資料,當年奉蘭陽林區管理處處長王國瑞之命,雕刻並豎立起中興崗牌匾的正是游杉期先生。是以,當這趟尋找中興崗的旅途需要一位識途老馬時,當時已高齡83歲的他自然是不二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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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山林場9號集材機機組人員,最左邊的就是游杉期先生。

 

車過翠峰湖景觀道路,逐漸進入往昔大元山林場的作業範圍,望著以前看過的山林,老校友們不由得停下腳步多拍幾張照片,而我們也放慢車行的速度,希望當年路尾的王牌監工給我們指出前往中興崗的正確路口。很快的,我們來到一處林道岔路口,林務局立了「人車請勿進入、以策安全」的告示牌,不過不用特別的告示牌,光是放眼望去又高又密的芒草就叫人退避三舍了。即便如此,芒草叢中為陽光所裂解的路條殘骸還是表明此條很野的路還是有登山客在利用行走。游杉期先生說就是這裡了,眾人遂開始整裝,準備好草刀、長袖後就往茫茫芒草海中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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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根隊隊員,高齡八十幾的游杉期先生(右二)依舊健朗。

 

一路上跟著廢棄林道堅實的路底,我們或以草刀砍開或以肉身壓路前進。被登山社訓練出來的我路上所見僅有等身的高芒草叢跟稀疏的登山路條,不過從小在山上打滾的校友們一路辨識著以前拔來當玩具或者塞進嘴裡充飢的植物,並且跟久未返鄉的同伴們和我這個平地俗分享,一面探問著那個誰的近況、誰家的長輩以前在林場是做什麼的。而即使我的搭檔們年紀都可當我的祖父,但他們推進的速度可不比我慢多少。鑽過芒草叢後,我們來到稜線上,並且看到不少伐木留下的樹頭、鋼纜等遺跡,那時覺得找到中興崗似乎只是時間的問題了。不過,隨著我們一行人爬上小山頭,見前方的稜線路開始下降,大元國小的校友們覺得與印象中的中興崗不符,這次尋根隊伍的主要目標遂宣告失敗。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字卡,選了個樹頭合影紀念後,遂沿著原路鑽回翠峰湖景觀道路,並到翠峰湖去看看校友們以前抓青蛙的埤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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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聽著跟我經驗很不一樣的山林故事。

 

未竟之路

晚上餐敘,帶著地圖及航空照片的我繼續把握機會詢問其他未一起上山調查的老員工中興崗的正確位置,不過平面的圖資畢竟跟山林間的現場經驗有所落差,並沒有什麼結果,只好再問當時開著十輪運材卡車馳騁於翠峰湖週邊林道的駕駛張平東先生,他只笑笑地說,那個地名只是往來山區的駕駛們概念中的一片區域,而且我們這種標下殘材處理的業者,如果土可以賣錢的話連山都可以挖光,怎會留下那麼大一個樹頭不處理呢?

在尋找林業官方資料時,常會對現場空間資訊的匱乏感到訝異,畢竟一條長達幾十公里的鐵路往往只留下坡度、長度等資料,頂多就是張示意用的手繪地圖,常讓習慣準確座標的我們在尋找遺跡時需花上更多心力比對。不過以山地現場工作的角度來看,這種空間上的不確定一直是常態,人群常隨著工作需要而移動,除行政中心外幾無固定的聚落,所以要找到這些臨時性搭建的據點不僅困難,就林場的經營方式來說,標記這些點位也是沒有實質意義的。此外,心理上的不確定也是他們生活裡的一環,「礦工是未死先埋,伐木工人是死了未埋」在校友的記憶中,哪個路段有魔神仔出沒、誰的叔叔被木頭砸到、或是在哪一場水災誰的父親再也沒回來一直是固定的話題,是以林場除了常建有廟宇之外,大元山每年亦會請神明上山遶境,祈求全場作業平安。在爬過幾年的山、見聞過朋友有去無回的登山旅程後,對於他們對山林的崇敬也有了更多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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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場的迎神遶境。

 

這些年來蒐集的零碎資料,在對比山區的龐大之下,似乎怎麼都不能拼湊出完整的面貌,不過林場居民的過往卻將這些地點從一個目的地轉化為一個真實存在的場所。對我而言,登山就不只是走到「那個地方」而已,而是一個理解在這個地理座標之上發生過的各條時間軸,是以何種方式形塑了我所看見的景象之動態過程,走進山林同時也走進他人的記憶之中。

或許我們按圖索驥的從來不是一個座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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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 陳東元為台灣水彩黃金時期領頭羊 ‧ 後專司雄偉遼闊油畫創作 ‧ 晚年全心重建童年經歷的林業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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