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山初探

林場探勘的起點

雖然說記憶常常是不準確的,但如果說要為當初跑到學校的博雅館去聽登山社迎新茶會找個合適的理由,我會很樂意把這段走了近八年的山林路的起點定位在甘耀明筆下的菊港山莊。在跟著古阿霞、帕吉魯跟靈動的浪胖走過小火車仍然通行的林田山林場後,想要親眼去看看那個時代的念頭便不斷萌芽。而後來,登山社以勘查為主的登山型態也確實很符合當初對爬山的期待,只不過自己在社團登山的起點卻是歪到新城火車站外、鐵皮工寮底下失眠的夜,翌日在重重藤蔓的包圍下不知為何的前進再撤退。

想要探訪林場遺跡的念頭持續按在心底。記得那是在從油婆蘭山、推論山走下陡峭的天梯,沿著林道走回松茂水文站的路上,思維學長問: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當時才剛要完成第三隊的我尚覺自己經驗不足,應該還沒辦法很好的勝任隊伍領隊的職責,所以只是順口應了說還不知道而已。不過,從那之後,便開始留意相關資料。不久後,在網路上偶然看到「大元山林場」,全盛時期是台灣出材量最多,然並未轉型成森林遊樂區,甚至在近年大量出版的林業史話中也名不見經傳,僅有在太平山相關書籍中才偶而會看到有關它的吉光片羽。但留有林場作業的遺跡以及過往探訪的登山隊口中繪聲繪影的盜伐情事,還是讓這個林場變成一條按在共筆之下的口袋路線。

 

Generic placeholder image

初見這張大元山林場的照片時,鐵路與翠峰湖既衝突又和諧的畫面便深深地烙印在我腦海裡。若要為《邦查女孩》挑一張照片當作故事發生的舞臺,我想這張埤仔線與翠峰湖的合影再適合不過了,畢竟林田山鐵道雖說開上中央山脈主脊,但可沒有與七彩湖呈現如此迫近的樣態。

 

關於大元山

2017年初,在累積一定經驗後,決定來實地造訪一下大元山,並且開始蒐集林場的相關資料。當時造訪大元山的登山隊大多僅是到以大元山工作站、大元國小為核心的聚落群,對於林場其它聚落、運材路線並未著墨;對於1974年林場裁撤後最完整的踏查記錄應是羅元佑先生之碩士論文,其中包含對「中間」、「四公里」以及「大元山」等三個聚落的實地踏查及平面圖描繪,而大元山的運材路線亦在地圖上逐漸舒展開來:古魯為平地運輸段的起點,向上以「大元」、「暗霧」兩段索道接「四公里線」,沿著大元山南麓向西延伸,途中建有「四公里」、「大元山」兩聚落。在林場仍然運營的時期,大元山設有事務所、派出所、國小、招待所、宿舍、澡堂、食堂、醫務室、苗圃等設施,而四公里則有機關車庫、發電所、鋸木工廠、油庫、火藥庫等。除了登山踏查記錄,大元山林場還散見於新聞、散文、電影之中,1955年開鏡的《翠嶺長春》即是以大元山、太平山為拍攝場景的保林教育片:

「翠嶺長春」又名「綠野芳踪」,是一部文藝巨片,文藝片在自由中國雖未算為首創,毫無疑問的,它將是一部欣賞能力較高的片子,觀乎臺製對該片的重視,不難想見,這部片子將來在影壇上的價值。

它的內容是充實的,題材是新穎的,山地青年男女的戀愛故事也許平凡,我國固有的倫理道德,也許通俗,但它是一部別開生面的片子,林業是本省的特產,是國防工業之一,造林,保林,是今日的要務,林業增產,尤為迫切,寓教育於宣傳,寓宣傳於娛樂,這是本片的特色。(民聲日報,中華民國四十五年三月十七日,第六版)

和電影外景隊同樣來到大元山的,還有作家文人:

青年寫作協會組團 訪問宜蘭縣 一行今由臺北出發

【本報宜蘭訊】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將於今(十二)日組團來宜訪問,並前往大元山參觀林場體驗山地生活情形,供作寫作的題材,該團一行二十八人,訂于十二日上午由臺北出發,當日中午抵宜,旋赴大元山,十三日至大元山展開採訪活動,十四日返宜蘭訪問各機關學校,卽將來宜的二十八位作家,都是在文壇上素負盛名的,宜蘭縣各界將舉行盛大的歡迎會。茲誌該團名單如下:蘇 雪林,韓道誠,聶華苓,謝冰瑩,劉心皇,劉枋,熊茂生,葛賢寧,楊群奮,覃子豪,馮放民,張英,張自英,張萬熙,郭嗣汾,郭衣洞,梁中銘,夏承楹,韋雲生,姚明,祝豐,林含英,冷楓,李曼瑰,李辰冬,朱介凡,包遵彭,王紹清。(臺灣民聲日報,中華民國四十五年四月十二日,第四版)

在這些短暫造訪大元山的旅人資料之外,還有林場遺民的自述。在搜尋大元山的資料時,很難不被陳東元先生個人網站內的豐富故事及海量的舊照片所吸引。身為伐木工之子,童年成長於大元山及翠峰湖山水間的回憶,在經過四十年後,逐漸發酵為對於故鄉傾頹於蘭風細雨中的力挽狂瀾。於是,我這個從未踏上大元山土地的後到者才得以藉由老照片窺看斧斤未入的森林、書聲琅琅的山中小學以及穿梭於危橋絕壁間的運材動脈。

於焉,大元山的形象逐漸立體豐富,現在只缺使其疊合、上演的空間了。

 

Generic placeholder image

大元山聚落。每次看到山區聚落的舊照片,都不免想當年在這裡生活的人都去哪裡了?照片中的建築如今又是什麼光景?

 

初見大元山

2017年3月17日晚,我們趁著夜色自臺北出發抵達寒溪。寒溪位於蕃社坑溪畔,是現今大元山林場平地運材路線上第一個聚落,也是大多前往大元山登山的隊伍會選擇過夜的前哨站,不過未必會像我們一般選擇露宿在國小的走廊之下。是夜涼爽,竟也一夜好眠。隔日一早,驅車前往古魯林道行車終點,此處位於蕃社坑溪畔,並如同大多林道,在重要關口設有柵欄以阻擋山老鼠車輛長驅直入。從這裡開始,林道的路幅即為夾道的雜草佔去不少,不過摩托車的胎痕仍沿著林道持續延伸,輾出清晰的路底。一旁斑駁的路牌寫著「古魯林道 翠峰湖-古魯 長度28.00公里」,而下方的彈孔顯示此處應還有獵人行蹤,在獵況興盛的山區常常可以看到廢棄的路牌被用來試槍。古魯林道原本沿著蕃社坑溪西南支流而上,至大元山-蕃社坑山連稜中間的十字鞍部後續往西抵達大元山苗圃,然而由於年久失修,在中途的古魯瀑布附近路基就已坍方,故後續的登山隊利用獵人開闢之路徑,改由蕃社坑溪東南支流上溯至十字鞍部,再接回林道續行。為了盡量還原林場時期的走法,我們選擇從蕃社坑溪兩支流匯流口南側的稜線直接上切,抵達「中間」聚落後再沿林道走到十字鞍部。

沿著古魯林道徐行,幾處與無名支流交會之處皆水流潺潺,氣候資料顯示大元山區降水量最少的月份為三四月,但「雨水之鄉」的稱號畢竟不是浪得虛名。不久,道左出現岔路,夾道開滿杜鵑花,為林務局南澳工作站古魯駐在所,門窗緊閉,無人駐守。前行不遠處為大元派出所,同樣人去樓空。沿著草叢中的路跡前行,走到一顆以噴漆書寫「浪本」二字的大石後,不久即遇到預定上切之稜尾,在附近尋找適合的上切點,不久在偏東的樹林下發現有人為清理過之路跡,遂沿路上切,約五公尺竟在草叢中遇到一段水泥階梯,旁邊還有紅色欄杆,莫非是連接索道發送點與著點的山路?沿階梯上升後不久見到一座仍在使用中的獵寮,看來此處真的有不少獵人出沒,對於後面的路況也就更加期待。果不其然,循稜線上切,沿途皆是在黃藤、蕨類中刻意砍出的康莊大道,更一路插有鋁箔包、寶特瓶等垃圾作為路標。雖然不知道開闢這條路的究竟是獵人、山老鼠或是林務局巡山員,但總之我們帶著感激的心情,一面眺望著蘭陽平原、弧形海灣及其對望的龜山島,一面快意攀升。

「中間」索道聚落

一個小時後,我們順利接回古魯林道,在此下背休息,並沿林道往北尋找中間聚落,不久在林道北轉西處發現聚落遺跡。中間聚落同時有暗霧索道著點以及古魯索道發送點,其北側則為古魯林道通過,自林道往南方上切一小段即會接到一處平臺,在此對照羅元佑先生論文所附的聚落平面圖,四處尋找先民生活的遺存。依論文以及陳東元先生的資料,中間應留有一個俗稱「流水」的重錘,是舊時索道運輸時用以輔助客車上升用的配重裝置,而我們確實在雜草叢生的平台上找到一個八角椎狀的水泥塊。

古魯,經索道坐纜車上山。我們一伙人分爲三批上去。好多人是第一次乘坐這種交通工具,雖知其安全、保險;但看它懸在空中滑上滑下,脚不著地,終有欠穩妥之感。假設那鋼索忽然斷了?假設在拉曳時出了故障把你懸在半空?假設那鋼索上滑動的小輪兒出了軌?假設突然一陣狂風暴雨來襲,同人們不免幽默起來,相互嘲笑。聽說,前不久某個林場曾有纜車失事,死傷了好幾個人。這比之汽車相撞,來得驚險多了。

索道,一如一般交通工具,在林場中的作用,是爲運輸木材而設。我們目之爲纜車者,不過是一個木櫥櫃,上端四周開了窗,有點像「站籠」一樣,若劉光炎之胖,劉心皇之高,置身其中,就不能不十分「屈就」了。這玩藝兒並沒有加鋼條箍束,人擠在裏面,歪斜了身子懸空而上。常常的,人人都有這麽一個感覺,要是那筍頭卯眼之處,忽然脫節了,怎麽辦呢?……索道高處,有制動機操縱。每拉曳一個纜車上來,必須同時輸送約五噸重的木材下去,利用這下降的重量化爲動力,使另一軌索發生了拉曳的作用,上拉約莫三分之二的地處,這動力用盡了,就將一個重鐵錘放下去來補助。全個過程,是力的表現!(上大元山,朱介凡,《台灣紀遊》,復興書局,1961年4月)

 

Generic placeholder image

中間索道發送點與現今位置對照。當年朱介凡一行人從古魯搭乘中間索道,到中間之後再換乘暗霧索道。

 

「光立嶺」

在荒煙漫草中就著舊照片、平面圖懷古了一小時後,繼續沿著路況極佳的林道前行,不久後來到十字鞍部。續下南澳北溪的林道在此與平元林道交會,此地在日治時期亦曾是大正八年(1919年)「蕃地寒溪道路」修築時曾經挖出30具人類白骨的地方,據學者考據可能為光緒十五年(1889年)劉銘傳之侄、宜蘭廳管帶劉朝帶率部隊開路時,被泰雅族人埋伏、戰死的「光立嶺」:

宜蘭廳南澳支廳管轄區域內,由「斯打洋」至「流興」的交通路,由警察職員進行的工程預計將在七月全部完成。在斯打洋駐在所經古魯,通過大南澳北溪上游的小鞍部附近,發現約30具白骨,並發現了一些毛瑟槍的彈丸。這些白骨被挖掘與安葬,並對其來源進行調查。據說,這些遺骸可能是光緒十五年臺灣巡撫劉銘傳的南澳討伐隊的成員。

小南澳山移住地的頭目「伊萬拉哈」說,大約三十年前,當農作物的收成結束時,人數較多的清國兵在對溪頭蕃的討伐中戰敗了,後續有更大規模的軍隊準備向南澳進攻的傳聞傳到了我的耳中。因此,蕃丁「尤幹拉哈」(現在是寒死人溪移住地的頭目)和其他幾個人前往阿里史庄進行偵察,以確定傳聞的真實性。

大約一個月後,清軍以溪頭群的原住民婦女「畢利亞莎韻」為嚮導,全軍一起出發,經由斯打洋和上方的鞍部,進入南澳北溪上游,展開攻勢。但是,南澳蕃在右側的鞍部和北溪上流的兩處設置了約三百名的伏兵,等待清軍上鉤。

清兵的先頭部隊已經越過小鞍部,下到北溪上游的沙洲上。此時,伏兵四起,從前後衝擊,有著明顯的優勢,清軍遂潰亂而退卻。佔上風的原住民遂趁勢追擊,沿著小鞍部北方的溪谷追殺清軍,肆意屠殺。

此次戰鬥於早晨陽光稍高之時開始,僅持續約兩個小時,但掠奪到的槍枝和彈藥卻頗為豐富。在五百名清軍中,僅有極少數人生還。原住民死傷約五十名,其中戰死者有二十七人。現在住在寒死人溪移住地的頭目「尤幹拉哈」,右眼至上唇左側的傷痕即是在此次戰鬥中被槍擊所致。(臺灣總督府警務局編,〈人骨發見ト劉銘傳ノ南澳蕃討伐軍敗衂ノ傳説〉,《理蕃誌稿》第四編,頁518,臺北:臺灣總督府,1934。)

如今的十字鞍部僅存荒廢林道遺留的草生平台,但從樹林間隱約可見南澳北溪廣袤的溪床,南側的水源山稜線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往大元山方向續行,原先紀錄中芒草夾道的林道竟變得清爽好走,途經幾段林道崩塌需繞行的路段皆不難走,幾處清新的小山溝也很適時的解去旅人的渴。下午一點多,我們終於來到林道分岔點,平元林道在此分為上下線,一般隊伍皆沿上線續行,至苗圃後下切大元山聚落;而我們選擇走下線,輕裝探訪四公里聚落。到預定下切點,離開林道後往南沿稜下切,下切將近一百公尺後抵達四公里線路基,鐵軌已拆除,但路基仍明顯。在此見到兩座水泥磚造油庫,沿著四公里線往東,不久便會遇到規模頗大的四公里聚落,其在林場時期設有發電所、機關庫、製材廠以及龐大宿舍群,但目前僅剩四散器物以及水泥造油庫。

「四公里」及大元國小

結束探訪,循著原路回到林道分岔點,續往大元山聚落,不久後來到大元國小、大元山岔路口,此處綁有許多路條,顯示探訪者眾。沿著路條向下,先是一段在柳杉林下踏出的小徑,之後便接上大元山聚落的「中央大道」,拾級而下,兩側為一階階平臺,苗圃宿舍、招待所、派出所、四公里線等大多傾頹,僅能大致以留存的物品聯想此處原本的用途。工作站是少數仍完好的建築物,植物及雨水雖已蝕穿屋頂,內部遍地的蹄印說明此地仍能為山羌山羊遮風避雨。我們拿出大元山工作站的舊照片,試著用錯位的方式拍出古今對比,幸虧駁坎、建物的輪廓尚不至變化太多,倒是工作站前種的小樹如今已參天。

 

Generic placeholder image

中間索道發送點與現今位置對照。當年朱介凡一行人從古魯搭乘中間索道,到中間之後再換乘暗霧索道。

 

往下不久即可見大元國小第二代的水泥校舍,為造訪大元山聚落最具標示性的地點,也是大多登山隊選擇紮營之處。我們卸下行囊四處探索,在地板龜裂的教室內見到一塊寫滿留言的黑板,交錯的文字間看到陳東元先生留下的文字:

大元國小!懷念您 心目中最偉大的學校 最有愛心的校園

寫滿文字的黑板宛如大元山工作站聚落的寫照,承載了許多人的回憶,但隨著時間流逝,靜靜的在山裡解離崩壞。大元國小第二代的校舍即便改用水泥建成,在地層滑動下,建物也出現了許多裂痕,或許只要來場大風雨,這一切就將滑落到下方的南澳北溪,如同第一代校舍的命運。

 

Generic placeholder image

 

 

Generic placeholder image

 


Back to top

本網站專屬藝術家 陳東元 ‧ 所有網頁自行製作並架設網站

藝術家 陳東元為台灣水彩黃金時期領頭羊 ‧ 後專司雄偉遼闊油畫創作 ‧ 晚年全心重建童年經歷的林業史

藝術家 陳東元 專屬 E-mail 郵件信箱 》 taiwanland.tw@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