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車索道入青雲

作家 伍稼青

自由談 。(1955)。臺島攬勝  。國家圖書館臺灣記憶系統, 取自 https://tm.ncl.edu.tw/article?u=007_107_000016
(資料來源:國家圖書館 臺灣記憶 https://tm.ncl.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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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島攬勝 1955年初版封面

 

       一、古魯索道

       台灣本島,真像一片長長的芭蕉葉,浮在藍寶石一般的海面上。因此在十六世紀葡萄牙人的航船通過台灣海峽時,一眼看到這塊土地,便高喊著「啊呀!美麗的島」!台灣確是美麗,這美麗的形成,自然是多方面的,然而林木之森茂是最大的因素。大家知道台灣的土地面積有三分之二是山地,而這些山地卻幾乎全被森林所掩蓋。有人說四川峨眉「有山皆綠,無峰不青」,其實用這八個字來讚頌台灣,應該更見恰當。

       台灣森林寶庫之已經大規模開採者,有阿里山、大平山、八仙山等處。但這些山裏面的原始林,至今還是多着。我到過阿里山,却沒有正式參觀過林場,想去八仙山,亦尚未能實現。最近居然得到一個機會,和焦承允吳一峰兩兄,一同到了羅東,準備去太平山,誰料在先一天晚上,據原先約定倍同我們上山的 一位先生說:「太平山一總有三個索道,不巧第二索道在昨天發生故障。坐吊車上去要六七分鐘,步行却要兩小時以上,而且路相當難走。遊太平山至少要有三天時間,兩天殊嫌匆遽」。我們開始躊躇,因為大家有事情,預定在上山的次晚須回台北。他又說:「假如時間有問題,那可不可以變更行程改遊大元山呢?這大元山和太平山同是太平山林區的一個分場。一樣有索道、汽油車、集材機、原始林,招待所,袛是山比較低一些,索道也比較短一點。再則從羅東去大元山有汽車可以經達山麓,不像去太平山先要坐上四小時的小火車。到了山上也全有交通工具,無須步行,所以省力省事得多」。我們聽他這樣說,經過一番考慮之後,便決意放棄原有計劃。天下事情往往難以預料,原來的目的地是太平山,而臨時卻要進入向不知名的大元山,這在事前有誰能想得到呢?

       由羅東到大元山山腳計十八公里,中間經過四方林和寒溪兩處,皆須查驗入山證。寒溪一帶山間,有幾十戶人家,都是住的高山族。車行五十分鐘,到達古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高聳入雲的山嶺上,斜掛兩組鋼索,這便是所謂「古魯索道」。那兩根一組的是運木材用的,三根一組的是載人客用的,這一組之所以多了一根鋼索,則為的是「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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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魯索道客車。 《大元國小校友陳阿月提供圖片》

 

       山下接到上面的電話,有木材要下來,于是我們相率跑進吊車亦稱「溜籠」,是個大木籠。前面有着一扇門,左右方和後邊各有兩個一尺見方的窗洞。原來此一索道,全長七百三十七公尺,比苗栗石油礦場裏的索道長得多。吊車的構造也完全不同。

       大家在冉冉上升了。我深首窗外,看著地面的山巒、溪澗、樹木、以至房屋人物等,愈離愈遠,愈來愈小。李太白詩:「飄拂升天行,飛步登雲車」,那是假想;而我們現在的「 馮虛御風」、「平步青雲, 」則是事實。這種吊車在國外原不希罕,瑞士和日本便是用牠載客登山遊覽。但我國內地各省,儘多高山峻嶺,卻還無此設備。我們到達第一索道終點,看過機器間,接著又進入第二索道的吊車,繼續上升。俯瞰下界,全是重疊的峰巒,一片片白雲,卻在峰巒間自在地舒卷,山坳裏的溪流,只是斷斷續續像地圖上畫下一道白色的虛線,再看不出它在流動。我想,我們今天如果不坐吊車而要跑路上山,至少要耗費好幾個鐘點,至于深山裏幾千幾百噸的木材,要說全用人力來搬運,雖不窮年亦須累月。效率之高下,那可同日而語?于此足以證明工欲善其事之必先利其器。任何生產事業最好能利用機械使之科學化,林場運木之使用索道吊車,僅係小小一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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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客車仰望古魯索道發送點(暗霧流籠頭)。 《大元國小校友陳阿月提供圖片》

 

       二、大元山「逢逢車」

       在大元山林場裏,所有木材的運輸,第一步是藉集材機送到汽油車所在地,第二步由汽油車再運索道口,第三步由索道運至山腳平地,第四步再用卡車載運羅東。這裏的汽油車和本省鐵路線行駛的汽油車不同,與阿里山的登山小火車也兩樣。它的前邊是一具用汽油發動的機關車頭,而中間則是拖引著三至五臺載運木材的四輪臺車,最後才是一兩節可以乘客的車廂,林場裏的人都叫牠作蹦蹦(譯音)車」,我曾經問過他們,這蹦蹦二字究竟該怎樣寫?他們却回答不上。照我說可以用「逢逢」這兩個字,逢一讀「篷 」,逢逢是鼓聲,「鼉鼓逢逢」,見于詩經,這種汽油車在山中開行,聲逢逢然如擂大鼓,取以為專用名詞,卻也合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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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山林場蹦蹦車。 《大元國小校友陳阿月提供圖片》

 

       這天,當我們跨出第二索道的吊車以後,便坐上這種車子,車廂像一間小屋子,靠總有兩排凳。大約可容十至十二人促膝而坐。車子依着窄狹而曲折的軌道前進,因為是上坡,所以並不怎麼快。凡遇陡壁,則沿壁架木為橋,將鐵軌數設在木橋之上。右面全是山坡,長林古木,滿滿經濟各種寄生植物,老榦霜皮之上,掛下一條條纓路似的長藤。花很少見,連闊葉樹也不多。向左面看,山巒起伏高下,遠近畢收。有的本來被雲籠罩著,忽地雲開峰現,這便是古人所謂「雲放青山出一頭」。有的初看是這一形態,車子轉過幾個彎却完全改觀。這又是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坐在車裏,一路所見到的,可以說都是詩也都是畫。地勢漸漸高,頗有寒意。我們猜想,再要上去,氣溫一定更低,幸而大家帶有大衣,也就有恃無恐。

       我們在上午從第二索道到林場招待所,飯後從招待所到第三索道上翠峰,再開五公里到終點,都是坐的這種車,回程自然也是這樣辦。可是從第三索道回返招待所這一程,卻是一節沒有車頭拖引的車廂,這等於是一臺有篷蓋的大臺車,不過平地上控制真車的人是站在車的後面,而這裏卻是站在車的前面。此一工人,看去確是孔武有力,他當門而立,用右手把握着插在車子前端一根臂膊粗的木樁——當然底下連剎車器,車一開始行動,便很自在地滑溜向前,因為鐵軌傾斜,下坡路眞如順水推舟,捷如飛矢。有時車子走得太快,他便將木樁使勁向後扳,緩急疾徐,卻由他操縱,一車子乘客的生命安全,都在他掌握之中,手揮目送,却也威風凛凛。但如果對面另有車子開來,而他要是一時剎不住車的話,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因此車子儘在向前飛駛,我嘴裏不說什麼,心裏卻未免有些惴惴。從來一般人都以為下山容易上山難,我實不論是步行或乘車,下山險于上山,這正和居高位者,下臺難于上臺,同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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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國小于家駿老師駕馭裝載木頭的材車。 《大元國小于家駿老師提供圖片》

 

       三、翠峰古木

       翠峰在大元山高處,但並不是絕頂。這附近漫山遍谷是林木,峰之為翠,當然不問可知。當我們由林場招待所出發,坐了逢逢車向上開,一路之上,我最欣賞的便是那些上了歲數的古樹。阿里山有株三千年的紅檜,號稱神木,古老是不用說的了,但姿態倒並無什麼特異之處。這裏的若干株大樹,和神木比,資格似乎還淺,可是長得怪模怪樣,我真無法描繪。有的是斜出數十丈,倒掛倚絕壁,作老龍欲飛之狀。有的是樹幹大數百圍,自頂至踵光禿禿如經砍削,突然旁出一枝,叢生綠葉,似通天神猿忽伸一臂。有的如古塔中空而缺其一面,中有蒼藤二三本,屈曲如柔腸,延而上,直透樹頂。有的是幾株毗連在一起,樹枝互相蟠結,如醉漢揪打,扯作一團,難解難分。尋常所見樹態,大抵類似者多,而此間古木則以年齡高經歷異,有如五百羅漢,清奇古怪,各有面目,無一雷同。可惜不能攜帶照相機一一攝入鏡頭,否則一定能有許多攝影佳作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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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片大元山區都是這種六人以上才能合抱的原始神木,但已經砍伐殆盡。前立右為大元山工作站退休監工游杉期。 《大元山工作站退休監工游杉期提供圖片》

 

       當我們乘車上翠峰將達終點站時,看到一派瀑布從高處向上傾瀉,匯而成潭,綠得像塊翡翠。我想這條瀑布要是能夠移到交通便利之地,有機會給大家觀賞的話,毫無疑問又是一大名勝了。下了車,看到很多巨木,一段段由空中用鋼索吊下來,一段段又裝上車子去,却也頗費時間。近處山上有不少木屋這是工 人們的臨時宿舍,我們從小路跑上去,經過這排木屋子前面,到達一個小山頭上,這裏所有的大樹全被採伐了,祗留下一個個圓桌般大小的根株,亂石間則佈滿樹皮和木屑。有人說:「這種大樹全給砍個精光, 真夠慘」!我道:「這原是許多槃槃大才,與其長年在深山裏過著閒歲月,何如去到人間,作梁作棟,各盡其用?君不見一枝小小的火柴,尚且為了要給予人們一點光明而寧願犧牲了它自己?這樣偉大的樹木而永遠不為世用,樹而有知,豈非又有懷才不遇之嘆」?不過話又說回來,如為大元山點綴風景計,我倒希望林場裏對于沿路的古木多保留幾株,不要一例砍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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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山林場翠峰山地運材鐵路經過小瀑布。

 

       據說,由翠峰再向上走六七里地,山上有個小湖,水瑩澈得像面鏡子,綠樹倒影,景色幽絕。在國內新疆天山的絕頂有個天池,俗稱王母瑤池,我沒有去過;浙江雁蕩山的絕頂有個雁湖,我卻到過。想不到這山裏上也有一個湖,所悵時間不許可,未能走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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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峰湖有「薄霧中的少女」之稱,是台灣最大的高山湖泊。

 

       在翠峰盤桓了一兩小時,四面霧氣冥合,頗有山雨欲來之勢,于是我們一同下山,途中所見,又與來時有別。起初是重巒疊嶂,全蒙上一層輕紗似的,雖然有些模糊,還能看到一點形象,再則密雨飄酒,在三兩丈外的大樹也看不到了。抵達索道口,上得吊車,白茫茫一片全是霧氣,有時會竄入窗子裏來。真的我們不僅在「 排雲馭氣」,而且還在「吞雲吐霧」呢?我曾笑著和吳兄說:「我們上次一同去瑞芳參觀金鍍是「入地」,而這次上翠峰看古木是「升天」,方士的升天入地是有所為,而我們之入地升天是無所求,這意興總算不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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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島攬勝 1957年再版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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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 陳東元為台灣水彩黃金時期領頭羊 ‧ 後專司雄偉遼闊油畫創作 ‧ 晚年全心重建童年經歷的林業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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