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路的陡坡完全沒有趨緩處,一道1.5米高的落差卻在此時擋住了去路,石壁上掛了兩條老舊的扁帶,帶著視線向左橫渡數尺後,自山壁稍緩處向上翻越。手賤的扯了扯令人難以信任的繩索,中間固定的樹根有些搖晃,反倒增加了心中的不安... 解開身上的扁帶,學長率先帶繩通過,橫渡的腳點僅有不到一個腳掌寬,需要墊起腳尖讓身體緊貼著岩壁橫移,但有了拉繩輔助倒也還算安全。前人留下的繩索雖老舊,但在我們經過時倒也沒有鬆脫,為了保險起見,我們仍依樣畫葫蘆地補上了一條新的扁帶,通過時一次抓一整把,令人安心不少。
橫渡過後的坡度依舊不願減緩,稜線的寬度卻漸漸拉開,令人繃緊神經的瘦稜終於結束。持續逼迫疲勞的身體向上推進,樹冠忽然在頭頂退開,湛藍的天空重新照亮了視野。眼前的斜坡明顯超過45度,僅有芒草、灌叢覆蓋的坡面少了樹根的固定,地面鬆散得如同碎石崩壁一般,抬高的前腳才用力一踩,坍崩的泥土立刻帶著雙腳退回起點。
毋庸置疑,這裡就是記錄中提到需要架繩的路段。出發探路時,為求輕便我們只一人帶了一條7米的扁帶,剛剛留了一條在橫渡處,手頭上只剩兩條可用。仰望陡坡頂端的樹林,距離我們所站的坡底約有超過20米的距離,得用留在營地的輔助繩才勉強夠長。決定仍先嘗試輕裝通過,三人依序爬上不斷鬆落的陡坡,腳下的土壤怎麼踩怎麼坍,最後幾乎是整個人趴在地面上慢慢蠕動才狼狽地翻上第一段約5米的落差。
坐上水平伸出地面的枯樹主幹,我先在此用扁帶架設第一段落的繩索,學長姐則接力攀爬至坡頂,最後在頂端留下第三條扁帶。上方的人踩著鬆動的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石子不時從身旁滾落,我轉身迅速翻下樹幹,拉著剛綁好的扁帶攀回坡底的林子裡避難。有了繩索的輔助,幾分鐘前掙扎了老半天才爬上的落差,現在上下移動全不費吹灰之力,轉眼便回到安穩的路上。
斜倚在陡坡伸出的樹幹上,右腳伸直、左腳彎曲到極限的姿勢,只能剛好讓身體直立於地表。
滿意地看著自己新綁的繩索,扁帶右側裸露的泥土是自己往上攀爬時留下的痕跡。
回程時,同行的學姊似乎有點被剛才的陡坡嚇到了,直說他腦子裡現在剩下的只有「活著下山」。與上山時不同,陡下的山勢形成更強的暴露感,跨步時也得更謹慎的選擇位置,以免一個不小心沒停下來,就要七天後才能回家了。當溪谷的灰白歲時再度出現在下方的視線中,我們全都大大鬆了口氣,正所謂上山容易下山難,上切時輕鬆爬上的陡坡,下切時總顯得張牙舞爪。
與南澳北溪的最後一晚,我們圍著劈啪燃燒的營火,聽著溪水彷彿不捨的嗚咽,滿天的星空如此澄澈,冷冽的空氣如此沁人。再見了,南澳北溪,額外相處的這一天,讓我們「再見」你那蜿蜒優美的身姿與開闊爽朗的面貌,更見證了你隱藏於上游的嶙峋怪石,以及那昂然挺立的骨氣。5天的行程接近尾聲,習於現代生活的我們終有離去的時日,是時候,依傍著那奇險的山稜、坐擁著這無垠的星海,與你說上一聲真正的「再見」。
D5 邊坡竄出的野獸
東邊的天空正要翻出魚肚白,我們已收拾好沾滿露水的潮濕天幕,等著天一亮就出發。溪谷的水氣壓低了原先就不高的氣溫,整裝待發而只套著薄刷毛外衣的我,巴不得立刻動起來暖和身體。期待的晨曦劃破天際,是時候出發了—去面對我們那僅存的難纏課題。
再度回到領頭位置,同樣的一段路,揹負重裝走起來截然不同,輕裝時靈巧跨越的倒木與穿行無阻的林木間隙,如今全都成為拖慢速度的阻礙。可雖說背上增加了15至18公斤的負荷,放緩速度慢慢推進,倒也不覺得特別吃力,唯有昨日留下的疲勞仍在腿部緩緩發酵,成了隨時可能爆發的隱患。
20分鐘後,我們再度回到橫渡的岩壁下,將收繩的工作交付給今日負責壓隊的畢業學長,我和Bing*2先行通過橫渡,隨即直奔上方的懾人陡坡,希望趕在眾人抵達前完成最後的架繩作業。15米長的普魯士繩終於發揮搭帳以外的功用,負責架繩的學長迅速上攀,我則悠哉地坐在樹幹上待命。
清早的晨光照在稜線頂端,綿延橫亙的山巒映出金黃的光芒。
自上方密林拋出的繩索末端落在枯樹上方不遠處,後方的隊友們也恰於此時抵達坡底,站起身來,我拉著繩索上規律打著的結,率先攀上那仍不斷掉落著石塊的陡坡。有了繩索輔助,頻頻崩落的山壁不再棘手,大伙順暢的依序通過,隊伍勢不可擋的向前推進。
陡坡後沒多久,我們站上了一個轉稜處的平台,也是自登山口以來—後來發現是直到出山毛櫸步為止—唯一一塊平坦的空地,估計約略能在保有足夠門前空間的情況下,剛好紮下一頂雙人帳。空地後的坡度明顯緩了下來,蜿蜒的路徑穿梭在林木茂密之間,當時我興奮的加快腳步,事後才得知體力已瀕臨枯竭的Fely,在隊伍後頭走的可是一肚子火...
一步步接近的大眾化登山步道近在眼前,山神卻似乎存心阻撓,越發猖狂的漫草再度蜂擁而上。連日累積的疲勞,終於在不斷被枝條「打臉」的怒氣煽動下爆發,一路走來的篤定步伐開始動搖。疲憊奪去了專注,怒火燒盡了理智,連續錯判了幾個事後看來蠻明顯的路徑轉彎處,大腦終於在減緩的行進中冷卻下來。
神智恢復,身體的疲憊卻仍拖累著速度,察覺蹊蹺學長Bing*2及時跳了出來,替我頂下開路的位置。放下腦中的一切思緒,我憑著本能驅動隱隱作痛的雙腿,警鈴大作的肌肉努力收縮,亦步亦趨的跟著前方的身影前進。
距離平坦的人工步道只剩一步之遙,可最愛開玩笑的老天,卻在此時將土地的主權交還給山林,眼前的草木間再也沒有任何路徑可循。無奈之中,學長再度拿出了看家本領—直線前進,無視途中的所有阻礙,反正就差那麼點距離的,硬闖一會兒總會到的。
現在,請想像一下你正走在爛漫陽光下的山毛櫸步道上,沿途都有完整的告示牌、木製階梯、提供休息的長椅、與設立於各展望點的觀景台。你的兩側是佈滿叢生灌木與蓊鬱林木的邊坡,此時一顆帶著寬帽的人頭毫無跡象的從腳邊的枝葉間探了出來,那究竟是何許詭異的光景?
奈何,正當我們口中飆著國罵、腳下亂踩一通、狼狽的爬上路面時,兩位衣著休閒、打著洋傘的遊客恰巧朝著我們的方向走來。灰頭土臉的野獸駝著五顏六色的包裹,接連竄出邊坡,對於毫無登山經驗的遊客,大概只能用驚悚來形容。
邊坡竄出的「野獸」。
搬出社會化的禮貌乖巧,乖順的「野獸」們向行經的二人打了聲招呼,隨即笑鬧著爬上人工步道終點的觀景台慶祝旅程的收尾。山毛櫸步道所在的稜線,是南澳北溪與和平北溪支流的分水嶺,步道自翠峰湖旁出發,總長3.8公里,整片山毛櫸純林在11月的黃葉勝景,被遊客廣為推崇。從步道終點往翠峰湖方向行去又是一段漫長的起伏,鬆懈的心情加劇了疲勞的表現,無力欣賞山毛櫸步道的多扁景致,如今的我們只想盡可能早一步回到那熟悉的文明世界。
曾經的翠峰湖一代,仍屬於大元山林場的伐木範圍,大元山裁撤後才委由太平山林場繼續經營,因此山毛櫸步道前段約2.5公里,仍保有當時運材的鐵道等遺跡,足以供遊客窺探那深邃的林史一隅。翠峰湖是台灣最大的高山湖泊,海拔1840公尺,又稱為晴湖或夢湖。坊間傳言,翠峰湖葫蘆形的外觀,是美軍在二戰期間誤認其為日軍建造的水庫,投彈轟炸而形成的,但並無史料可考。
芒草留下的傷痕,是初次探勘贈與的深刻印記。
鮮明亮麗的翠峰湖撫平了旅途的疲勞,也讓無數精采的回憶,化作再次前行的動力。
眾目睽睽下,揹著重裝的我們步出對一般人來說,來回僅需2、3個小時的健行步道,初次的探勘行程正式畫上句點,然此行的句點,未料,或許將成為自己未來探勘之路的起點。裝備上車,一行人輕快的晃到翠峰湖畔拍照,手臂上芒草留下的密布傷痕、腦中刻入的鮮明記憶、山林給予的深沉反思,都在那映著蔚藍天色的平靜湖面照耀下,一一化做來日前行的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