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頭呆望著似乎毫無縫隙的密林,繁茂生長的低矮植被湮沒了地上所有痕跡,從未開過路的我雖被任命帶頭,卻有些無從下手。
「憑直覺,隨便挑一個你覺得好走的地方走吧,不要把後面的人搞死就好。」非傳統路經驗較豐富的大四學長Bing*2在身後說道。
「我會幫你抓大方向,你認真開路就行。」補上了一句令人安心的說明,平時總表現得有些少根筋的學長,認真時果然還是很可靠阿。
默默走到碎石坡頂,隨意抓了個「感覺應該蠻好走」的地方,埋頭走了再說。此時我們位於林道西側的河谷中,預計沿著這條接近東西走向的支稜,切上沿南北走向主稜延伸的銅山林道。幾乎垂直於當前上切稜線的林道南北狹長,只要抓準方向往東切,基本上不可能錯過。
說到台灣的登山路線,分類方式其實不少,若以走的人數多寡、路徑明顯與否、與記錄的完整性來評估,大致能如此分類:大多數人熟知的登山路線,路徑清楚明顯、紀錄繁多、布條、指標完整,稱為傳統路;而那些鮮少有人踏足、路徑不明顯但可能偶有路條、或有詳細紀錄的路線,則可以稱作非傳統路。探勘,我認為則該算是非傳統路中的獨立範疇,依據紀錄、航跡等資訊,又可以有以下分類:
(純)探勘,指的是沒有路徑、沒有路條、沒有紀錄、也沒有航跡的路線,基本上就是自己抓一條稜或者選一個目的地,靠著自己的判路能力、對地形的解讀等,想辦法開一條路抵達目的地,而大多走純探勘的人,若不是為了開發新路,大多也不太會公開探勘的詳實記錄或GPX;我們這次走的這一小段至銅山林道前的上切,則屬於探勘路線中的「半探勘」或「微探勘」,代表這條路有人走過,也有留下紀錄,但因為太少人走,仍沒有留下路徑,也沒有綁路條或公開的航跡,只能透過紀錄上的描述自已找路。
抓準高度,繃緊腳板用力踢踩鬆軟的土壤,硬生生地在接近45度的坡面上踏出稍微結實的台階。走了一會兒,發覺這種毫無路徑的陡上其實並沒有想像中難走,雖然坡度陡峭、植被濃密,但眼下所有的植物都是優良的手點,隨手抓都有一大把,一手抓住草叢、一腳踢踩地面後使勁一蹬,身體隨即穩穩的爬升了一大截。整體來說,除了不斷踢踹地板的腿有些疲勞,動不動就往臉上衝撞的枝葉有些煩人外,並不算太難走的路線,只不過時間花得確實要比路跡清楚時多上不少。
仰望毫無路跡的陡峭山坡,努力在亂草中挑出好走的間隙。
手腳並用的向上攀了好一段距離,因上切位置稍稍向南偏了一點,足足洗了40分鐘的樹葉澡才終於抓到支稜間凹谷漸緩處,踩著緊緊抓住土壤的植物基部橫渡上稜。這也正是探勘有趣的地方之一:由於等高線能顯示的落差以10米為單位,因此實際上我們走偏的支稜、橫渡的凹谷,在1比2500地圖上都是不存在的,一切微小的地貌變化唯有自己走了才知道。
接上稜線後,路況明顯好轉了一些,沿稜一路陡上,也不太需要再盯著指北針檢查方向。穩定穿梭在稜上的林木枝幹間,相對方才的掙扎爬升確實舒服許多,唯獨坡度仍陡,重裝背水還是有些吃力。來到稜上一處平緩空地,因陡上長時間繃在勾緊狀的腳板終於得以稍稍放鬆,小腿的肌肉有些乏力。把握難得的休息時光,隊友在路旁玩起了疊石,可當時的我們怎麼也沒想到,隔天竟然還會回來找它...
休畢,繼續埋頭衝撞滿滿的草木,平台前後偶然出現的稀疏林相不復存在,坡度也再度變陡。此時已在林間來來回回鑽了一個多小時,猛一抬頭,忽覺枝葉間的縫隙清晰可見,再也不像剛開始那樣毫無頭緒,腦海中開始在毫無足跡的林中,畫出一條若隱若現的曲折路線,指引自己前進的方向。
興致勃勃的朝著腦中浮現的方向前進,每當預設的路徑確實穿越植被稀疏處時,成就感與興味霎時湧上心頭。全神貫注地判讀眼前的雜亂無章,盡可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出最適合穿越的隙縫,我全心享受著探勘的樂趣。透過手機App觀察高度變化,林道的海拔近在眼前,頭頂濃密的樹林有了變化,空隙間透出的不再是層層樹牆,一個平坦的寬大空間默默出現。奮力翻上最後一段超過45度的泥土陡坡,寬敞的林道終於映入眼簾,朝著兩側延伸的平緩路面表明今日的主要爬升已儘在腳下。
回望努力攀爬當中的隊友,感謝大家的信任,讓我有機會擔任開路先鋒的腳色。
此行遇到的第三條林道—銅山林道,與以往走過的林道不同,當初是為了開採南澳銅山山區的銅礦資源而開闢,並非和林業、觀光有關。提到台灣的礦產,首先聯想到的想必是九份金瓜石的金礦,由於板塊與火山作用旺盛,台灣的地底其實蘊藏了不少金礦資源,秀姑巒、奇萊、屏風、南湖大山等山區都曾發現過金礦脈。然而若要說到銅礦的資源,大多數人就幾乎未曾耳聞了:
台灣「含銅」的礦脈主要分為三種:含金的硫化銅礦分布於金瓜石一帶;層狀或塊狀的含銅硫化鐵礦床散佈在東部花東縱谷西側一帶;最後一種由安山岩中熱液礦化的黃銅礦脈,則主要分布於海岸山脈中。銅山礦體舊稱富太礦床,礦脈以上述的第二種—銅硫化鐵礦為主,此行預計經過的銅山也正是因其富含的礦物資源而得名。
當時的礦物開採主要仍是為了供應軍需,自日治初期便開始開採,至太平洋戰爭末期為了支援戰爭,宣布停採金瓜石的金礦,全力支援銅礦的開採。日本於1945年戰敗投降後,國民政府接管了當時所有的礦場設施,礦業發展逐漸恢復穩定,並因應國共內展的局勢,發展出「以銅養金」的政策,於1951年恢復採銅。1955年,國營的臺金公司成立,銅礦產量逐年上升,但基本上所有發展都僅限在金瓜石礦區。
網路上關於銅山林道與富太礦床的史料其實很難找,確切的資訊並不多,能確定的只有國民政府來台後,峰源礦業公司曾於1961-63年間嘗試開採銅山一帶的礦砂,其餘幾乎沒有資料提到銅山地區的礦業。而遽聞如今我們休息午餐的銅山林道,正是在當時的採礦風潮下,由原先作為警備道路的「平元林道銅山支線」,改建成為現在我們腳下的產業林道。順著林道前進,寬敞的路面少了惱人的雜草,卻多了討人厭的大小碎石、倒木,讓人沒法放空亂走,可相較方才的陡上,絕對舒服了不只一點。
遠處的林道硬生生地被吞沒在灰撲撲的鬆動斜面下,約50公尺遠的對岸則是整片高約5米的垂直落差,頂上七零八落的林木後方,水源駐在所正朝著我們招手。派員向前探視後確認崩壁中間無路可過,加上依稀記得紀錄上讀過駐在所前有個耗時約40來分鐘的崩壁高繞,於是決定往一旁的邊坡上切高繞,視情況嘗試橫渡。
記錄上僅需耗時40分鐘不到的崩塌,竟成為此行無法突破的阻礙。
畢竟不過數小時前才剛走完無路徑上切,崩壁前的高繞雖然同樣毫無路跡,但走起來已駕輕就熟,絲毫不影響行進狀態。仔細觀察著左側的崩塌,一面在陡急的土坡上攀爬,偶爾派人靠近崩塌處查看路況,得到的回應卻總是無奈地搖頭。不斷地觀察、不斷地攀爬、不斷地查看路況、再不斷地無奈擺首,高繞的時間越來越長,不安的氛圍瀰漫在逐漸降溫的空氣中。
腳下石頭鬆落、滾動、撞擊的聲音不絕於耳,每每費勁地往上爬了三步,又要往下滑他個兩步,時間與體力的消耗越來越明顯,左側的崩壁卻依舊沒有縮減的意願。終於翻到破碎地形頂部,眼前的林木寥寥無幾,視線穿過無力阻撓的樹幹,眼前的光景,或許是至今以來「絕望」二字在自己心中的最佳詮釋:
陡峭的斜坡在接近稜頂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長城般綿延聳立的垂直岩壁,盤踞在蜿蜒的稜線上。真正的稜頂,距離我們僅約10米的高度落差,可最後那目測3-5米的垂直落差,是我們至今仍無法突破的障礙。原先預計簡單高繞過崩壁後,就可以接回林道繼續前進,如今我們已在邊坡上攀爬了300多米的垂直高度,水源駐在所甚至就在前方平視的高度,我們卻絲毫沒有突破的辦法。
帶頭的學長有些著魔,扭頭往崩壁的反方向走,打算沿著稜線試圖繞過頂部的岩壁,可不論光線的變化還是隨時間推移而下降的溫度,都警告著我們花費的時間已遠超預期。走在隊伍最後,體能最佳、思慮最完整的大學長終於開口叫停了盲目前進的隊伍,查看時間後,我們犯下的錯誤顯而易見:
下午2點58分,從開始高繞起算,已超過1個小時的時間,我們依舊不上不下的卡在陡坡上。紀錄中整段高繞,包含橫渡與下切回林道的時間,也不過30-40分鐘,我們光是上切就已經花了接近2倍的時間,過程中卻似乎沒有察覺如此明顯的異樣。事後檢討時正如旁觀者清,主要參考的記錄中幾乎是隨口帶過的崩壁,在此行中成了長達50米、高度直達稜頂的驚人大崩塌,早在看到崩壁的瞬間就該有所警覺。
出發前夕的2021年2月7日,台灣東北海域發生了規模6.1的強震,即使是當時待在台中的我們,也能感受到明顯的晃動。同樣位在東北部的宜蘭,理應是地震首當其衝的地區,山區的崩塌在強烈晃動下有任何改變,都不該是意料之外的事。曾經可以只花半小時通過的小型崩塌,或許就是在那次地牛的躁動下,長成了眼前的巨獸。
評估稜頂的垂直岩壁在視線範圍內,始終沒有消失的意思,此處的坡度即使要迫降也會十分困難,技術能力與裝備不足的我們,更甭提直接攀上岩壁的可能。計算過日落與回程所需的時間、與繞過岩壁的微小機會,我們終於認清事實,決定下撤。來時打趣地說是優良營地的林道旁空地,竟真的成了今宵棲身之處。
再度踩上鬆散滑動的碎石坡、再度回到蜿蜒起伏的林間、再度走上幾乎要手腳並用的陡坡,先前經歷的一切,如今全都要逆著再來一遍。登山的撤退就是這麼一回事,怎麼上來的基本上就得怎麼下去,去程走了多少里路,回程就一寸都少不了。登山人應該多少都聽過所謂「撤退的勇氣」,不同於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事物,放棄時可以直接撒手不管,登山的撤退—或者說放棄—則絕對無法像這樣說撤就撤,就算要搭直升機下山也絕非想像中容易。
當6天的行程已走完了3天,此時前進或撤退都需要同樣的時間才能回到山下,撤退時同樣得承擔與上山時一樣的風險、消耗同樣的體力、經歷同樣的困頓。能夠登頂、能夠突破重重困境抵達目標,是一種能耐的展現;而願意在合理的停損點撤退、並安全回到山下,則是一種紀律與勇氣的演示。
回程途中,行經一處下凹再上攀的小凹谷,我沿著凹谷邊緣順順走著,後方的學長突然大喝一聲:
聞聲扭頭望去,只見那位早上才落水的可憐隊友,正頭下腳上的在空中翻騰,身後的背包重重砸在鋪滿鬆軟腐質層的斜坡上,整個人微微彈起、向後翻轉、然後再度落地,直挺挺地向凹谷底部翻滾而下。學長一個箭步衝到目測的著陸點及時把人給攔了下來,驚魂未定的內心仍在天旋地轉。迅速檢查了身體狀況,感謝那厚墊般的腐質層做緩衝,人安然無恙,甚至連擦傷都沒有,真可謂命大。
「我以為我鑽得過上面那個樹洞,結果背包卡住,就滾下來了。」意外的原因簡單,卻又奇葩得令人錯愕。
「你...給我跟好前面的隊伍,不准再自己走奇怪的路線。」惡狠狠地用警告結束了這場差點釀成的悲劇,學長示意隊伍繼續行進。
一天內兩次無路徑的上切、兩起有驚無險的意外,消耗了隊伍不少精神與體力,回到林道旁的凹地紮營時雖看似正常無恙,但在隔日的行程中卻可見一班。下榻的空地又大又平,雖有些雜木、樹根需要清理,但以迫降的標準來說,肯定算得上是高級營地了。
晚餐過後,眾人著手討論接下來兩日的行程,備援路線的亞普拉塞登山口位於南澳北溪轉西後更上游處,這意味著我們明天必續再度經過今天砍出來的稜線上切路,陡下回到溪床後續沿溪上溯。我們決定隔天清早出發,並以中午抵達登山口作停損點,早到則繼續推進,晚到則就地紮營,同樣於第5天中午踢出翠峰湖。
想像等著自己的惱人下切,幻想南澳北溪夢幻景象的潺潺低語,慨歎那令人絕望的垂直岩壁,山上的一切如此莫測,卻也因此迷人有趣。或許有那麼一天,等自己足夠成熟了,會帶齊一身裝備,再度前來挑戰那給了我們一次震撼教育的寬大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