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道稍向左拐,走在最前頭的人緩緩出現在視線中,眼下隱約的小徑沿著前方看來有些鬆散的泥土崩塌處橫過,還有不少煩人的灌叢、倒木堵在路上,絲毫不是能輕易通過的路段。「怎麼沒印象紀錄上有寫到這麼難搞的地方」心裡才這麼暗忖著,說時遲那時快,最前方隊友的腳點突然崩落,整個人瞬間下滑了2米左右,幸而被卡在坡面上的倒木攔住,才沒有繼續下滑。
原先走林道走到有些放空的大伙一瞬間全都醒了,所有人緩步退回穩固的林道上,前方的隊友也順利抓著不甚穩固的植被,有驚無險的爬了回來。檢查了紀錄上的敘述並回頭仔細查看,這才發現崩塌前約莫10米處有條上切的高繞,雖然入口處植被稍微偏多,但其實綁著路條,整支隊伍8個人裡頭竟沒有一個人發現,如此鬆懈的狀態著實令人慚愧,經此一事才終於振作精神,再度專注於眼前的路況。
小高繞結束,隊伍回到平順的林道,重新以穩定的速度推進,不到中午便抵達大元苗圃的告示牌。道路在此往左右岔開,右邊是通往大元山的陡上起點,左轉則通向大元國小。雖說目的地幾乎近在眼前,但最後這段急劇的陡下,可真讓我吃了不少苦頭。足足半公里的路途,幾乎全是30-45度的陡坡,即使小心翼翼地踩在濕滑的泥土上,仍免不了滑倒的命運。短短不到半小時內接連摔了3、4次,其中一次還意外摔斷了手錶的錶帶,真可說是人財兩失。
連滾帶爬的「嚕」到了坡底,雜草叢生的路面中無預警地鑽出了幾個堅硬的破碎水泥塊,一塊、兩塊、無數的水泥塊整齊排列,沿著斜坡蜿蜒而下。曾經,這是無數學生上下學必經的道路,如今附著苔綠的階梯,則成為通往50年前林業年代的時光之路。
謹慎地踏著滑溜的階梯向下走,隱身在濃密樹林裡的老建築們,終於嬌羞地露出了臉龐。首先現身的是那曾代表著一代林業風華,卻又迅速被世人遺忘的林場代表建築—大元工作站。工作站的建築結構保留得相當完整,鋼骨結構與鐵皮的外牆、屋頂都仍穩固,木製的窗框大多也都還健在。屋子前方一顆參天的大樹彷彿支撐著天空,那是民國58年初由林務局人員手植的樹苗,近一個甲子以來默默的吸收著天地的施予,一晃眼便成了眼前聳立的擎天神木
大元山工作站與昂然挺立的大元神木,難以想像半個世紀前,祂還只是棵矮小細瘦的樹苗。
那個年代的太平林場仍有新舊之分,兩個林場雖同名「太平」,實則完全獨立運作、互不相干。當時已算是台灣伐木的末期,包含太平山林場,三大林場中的另外兩大林場—阿里山與八仙山林場逐步衰微,林木資源開始匱乏,主要的林產輸出僅依靠著宜蘭山區的新、舊太平山林場以及大元山林場勉力支持。
1946年,林務機關改制,大元山林場併入太平山林場,改名大元山分場;在納入大元林場的同時,原先的新太平林場也改制為太平山林場轄下的太平分場,舊太平林場則維持不變,直至1950裁撤後將機具分發給太平林場轄下的兩分場。雖然現在大家耳熟能詳的「太平山」是延續自當年的太平分場,但實際上大元分場因林木通直圓滿、木材品質優異,砍伐量極大,每年的產材量遠超過太平分場,更於1960年重新被獨立為大元山林場,在那個山林間鏈鋸聲不絕於耳的年代,貢獻了無數扎實筆直的木材。
隨著時代演進,林業逐漸淡出歷史舞台,1970年代林業政策轉向,政府宣布禁伐天然林,大元山林場也隨之在1974年裁撤,翠峰湖一帶林木轉交從太平分場改制的太平山工作站負責。依附著大元山林業而生的大元聚落相應殞落,大元國小則早些於1973年裁撤,大元山的名號自此正式步出台灣人的視野。而今,光彩的過往已宛若滄海桑田般,成為許多宜蘭當地人都未曾聽聞的傳說,僅存少數曾與大元山有著不解之緣的花甲、古稀們,對這段歷史略知一二。
林場的輝煌就此煙消雲散,但大元山的悲劇故事,才正要開始:
大元林場裁撤同年,平元林道決議闢建,路線穿越了許多林業時期未曾涉足的原始巨木林,高聳直立的木材也重新成為人們斂財的目標。由於舊太平山與大元山林場裁撤,當時的蘭陽林管處沒有其他經費來源,只能允許林道承包商以處理「殘材」的名義,在闢建林道的同時伐採僅存的森林資源。見錢眼開的包商在政府的默許下,如豺狼般大肆掠奪,沿途的天然林遭徹底破壞,連枯立木、倒木、樹頭都不放過,狀況最慘的大元山林場甚至連林鐵的枕木都被搬空。曾隻手撐起林業天空的大元山區如今僅存滿目瘡痍,唯一留下的,僅有殘破荒廢的平元林道,與其肆虐過後的沉痛瘡疤。
越過令人扼腕的歷史,我們沿著階梯繼續往下,右側的醫護室與左側的澡堂早已消失在荒草中,只剩低矮的建築基部,偶爾自枝葉的縫隙間免強露出衰頹的身影。醫護室旁的樓梯上,斑駁鏽蝕的金屬拱門,引領我們回到那娓娓敘述著大元山林業史,與那些山中孩子們故事的沉睡之地。拱門上5個略為扭曲圓形的空缺,曾靜靜地迎接著無數山中學子,寫有「大元國民學校」字樣的木板在歲月輕吻下早已腐朽脫落,只是靜靜地躺在一旁的草叢裡。
穿過時光之門,眼前的空地宣告著我們已正式踏入那曾迴盪著琅琅書聲的林中小學,往日的禮堂與員工宿舍皆不復存在,但遺留的長椅與斷垣殘壁仍強烈的說明著那泛黃的曾經。選擇了左側的空地紮營,大夥兒在樹林間拉起繩索、掛上天幕,簡易而安穩的住所迅速成形。放下背包,我們靠在樹上吃午餐,午後的陽光灑落林間,似乎在遺跡裡頭點亮了些許生機。
茶餘飯飽的午後,我們悠哉地逛了起來,穿過原先禮堂所在的平台,再往下一層的水泥建築,便是當年孕育了無數學子的成排教室。附生植物佈滿建築的屋頂與外牆,鮮綠的色彩十分討喜,襯著殘舊的空蕩教室,反倒為冰冷的荒廢建築增添了些許活力。教室內的桌椅不知何時已盡數搬空,黑板卻還穩妥的安在牆上,大家忙進忙出的拍照、參觀,反似意外的重現了當年學生們上蹦下跳、老師們四處追趕的歡快光景。
斑駁龜裂的水泥教室,曾是大元山區最重要的教育場域,孩子們過去玩鬧的校園,如今成了我們參訪追憶的地標。
曾書聲蕩漾的教室,如今僅存殘破蕭瑟的軀殼。
遊記寫到了此處,赫然發現自己當時竟光顧著嘻笑玩鬧,完全忘了要去找MIT台灣誌帶領的校友們在寫黑板上的留言,至今半年多過去,只能笑稱是給自己一個再走一遭的理由了。
創立於1952年的大元國小,隨著大元山分場的發展而建立,當年台灣山區的各大林場除了伐木、運材外,大多都會兼具辦事處、招待所、學校、醫護站等設施,也在山中形成了一個個僅靠林業奶水而生的偏遠聚落,大元國小便是在當年大元山分場的聚落中,最重要的教育設施。這裡的學生們大多住校,許多人甚至就出生在大元山區,國小畢業前都沒看過汽機車,只能從平元林道上遙望對他們來說有如異世界般的羅東市區。1970年代,作為大元聚落唯一命脈的林業式微,林場即將裁撤之際,大元國小也正式成為歷史。立校21年裡,近300位學生畢業於此,共計81位師長曾於此服務,為數不多的校友難以讓世人記起這個聚落,此後大元國小的名字,更隨著林場事蹟的消散而飄盪在雲霧繚繞的大元山上。
整個大元國小一帶的遺跡裡,自己最喜愛的莫過於位在工作站正對面的派出所兼員工宿舍:斜屋頂的中央列了一個大洞,太陽穿過鐵皮的縫隙照亮殘破不堪的屋內,扭曲的鋼筋與遍地的破碎木支架間,長出不少綠意盎然的生命,讓單純的廢墟覆上了一層荒涼原始的感覺。穿梭在殘缺不齊的歷史破片之間,每個凌亂的角落,都有著各自獨樹一格的可愛風貌,若仍在底片時代,恐怕得消滅不少膠捲。
派出所內殘破凌亂的空間,在黑白照片中,彷彿凝固了往日的時光。
不起眼的陰暗角落,卻有種滄桑但熟悉的感覺。
綠意點綴下的廢墟,更增添了蠻荒原始的氣息。
入夜後氣溫驟降,跟山下的留守連絡得知凌晨時的溫度恐低於零度,估計大概會是登山以來遇過最寒冷的夜晚。冬夜的遺跡一片靜默,萬物消失在濃濃夜色之中,穿著貼身的薄刷毛鑽入在冬季山區略顯輕薄的睡袋,冰冷的空氣緊貼著唯一露出來的眼睛四周,呼出的空氣隔著頭巾綁成的口罩仍迅速凝結成陣陣白煙。享受著耳邊近乎刺耳的寂靜,回味大元國小帶來的紛亂思緒:曾經人來人往的校園,轉瞬間已深埋入山林的蔓草之中,我們與此處僅短短半天的相遇,卻體驗了一場無比富足的遙想之旅。隔日一早我們就要離去,繼續那未完待續的冒險,可此處的一景一物、此處的撩亂歷史、此處的靜默守候,或許都讓它在最後一批學子離校50年後,增加了一群為其魂牽夢縈的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