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情  一世情

── 大元國小教導主任  于家駿 ──

 

民國四十四年花蓮師範學校畢業,分發至大隱國小任教,從此和宜蘭縣結緣,後至寒溪國小。民國四十五年二月有感於寒溪國小都是原住民學童,學習態度欠佳,且自己是單身,志願前往更偏遠的大元國校。民國五十年獲李有權校長信任,委以教導主任。民國五十六年李校長榮調,校長懸缺,代理校務。民國五十七年暑假曾瑋校長到任,辦完交接便離開大元國小,調大溪國小任大里分校主任。大里國小獨立後回大溪國小本校任教。民國六十五年調羅東國小訓導主任,民國八十五年退休。

在四十多年的教師生涯裡,讓我印象最深刻,一世難忘的就是在大元國小的十三年時間,很難想像在如此偏遠地區,竟然有著這麼一所克難學校,物質那麼缺乏,學生學習情緒卻十分高昂,每位學生天真無邪,活潑可愛,或許是這種感覺,讓我一待就是10多年,是大元國小所有教師裡任職最長的,也在大元山結婚生子。

記憶裡,大元國小師生幾乎整天二十四小時相處在一起,除少數幾位住工作站及四公里的走讀生,其餘絕大多數是住宿生,可以說學生就讀大元國小期間,在學校與老師相處的時間遠比父母還多,因此每位老師都將學生視為己子,這種濃密的愛也是其他學校無法看到的。

最近幾年,時常聽到“森林小學”,標榜學校管理都由學生自治,學習充分自由,教學內容與周遭環境密切配合。這些蘊含的教育理念其實在四十多年前的大元國小就已經充分呈現,更可以說大元國小才是真正的森林小學:每位學生都有自己的菜圃,必須隨時澆水,甚至於還得挑糞施肥,印象中曾經有幾位還被大肥淋得滿身;學校座落在容易滑動坍塌的岩層上,操場邊緣每年都下陷幾10公分,每位學生必須時常搬扛石塊與大自然的破壞力爭逐競賽;學校宿舍的作息與清潔也都是學生自治,按照規定自己管理;至於學習內容除課本外,學生出於本能,自己會與四周環境結合,沒有糖果、餅乾零嘴可吃,學生會自己去摘取野生動植物當零食,有些比較頑皮的學生還會去摘蜂窩,拿蜂蜜或幼蜂來吃,保健室裡常有學生被虰得跑來求救;還時常看到學生鉛筆盒裡放的不是鉛筆等用具,而是拿來養蝴蝶、金龜仔、鍬形蟲、獨角仙,還有學生養蛇、養青蛙;在寒冷的冬天,每逢攝氏10度以下,便會將教室內厚鐵皮製成的火爐生火取暖,所使用的木材都是學生自己去樹林裡鋸取,有時學生還會將營養午餐的饅頭拿到火爐去烤,辦公室裡都可以聞到香味……,總總絕無僅有的趣事不勝枚舉,更是其他學校無法想像體會的。

當時並沒有偏遠地區特別補助經費,學校經費是依學生人數計算,整個學校學生總數才百餘人,教學資源極度匱乏拮据,一筆一紙都得節省使用,身為學校教導主任,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實在難以伸展抱負,一切只有因陋就簡,還好師生都能體諒,無論教學或學習都非常認真,成果並不輸給平地的學校。學校沒有聚會場地,重要慶典只能在操場舉行,炙熱的陽光晒得師生都頭昏眼花,不然只有借用上課教室,狹窄的空間直讓人感覺窒息,畢業典禮舉行就是如此,畢業謝師宴也只能請工作站食堂代為烹調,然後拿到教室,借用學生的桌椅用餐。

大元國小幾乎每位學生都很貧困,甚至於繳不出學費,但每位家長對教育都很支持,學生對學習也很認真,這種不服輸的精神讓我印象深刻。記得有位品學兼優的學生黃寶桂,她的父親工作受傷,必須請假回去照顧,她拿著書本回家自己讀書,10多天後返回學校,考試時還是班級第一名,這種學習態度,值得讓人讚譽。只是遺憾當時環境貧窮,加以重男輕女的觀念,讓很多成績優秀的女學生無法繼續升學,最近與幾位校友接觸,得知這些成績優秀的女學生並沒有被命運擊垮,都憑著努力,各有自己的一片輝煌世界,頗感欣慰。

與李有權校長有著10多年的部屬感情,她也是我最佩服的校長,蒙她賞識,委以教導主任,由於業務接觸關係,瞭解得非常清楚,對她的“愛”與“忍”,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也讓我認為她是最偉大的教育家。

“愛”

她看到學生如此貧窮,想盡辦法去爭取外界援助,營養午餐、油脂、麵粉、奶粉、麥角、水果……無一不是她努力下獲得的成果;她看到學生沒有禦寒的衣服,與教會神父商量,得到教友踴躍樂捐,有時還把自己孩子心愛的衣服拿去給學生穿;最近有些校友跟我說,他們至今還能感受到寒夜裡,校長為他們蓋被的餘溫;她時常到學生家裡拜訪,勸說家長在經濟許可下,讓孩子盡量讀書升學,如今這些學生也都能感受到這溫馨的愛,將愛繼續廣被。

“忍”

外界都知道,大元山上有個非常美麗的翠峰湖,也都知道大元山上有個非常好客而且廚藝很好的宜蘭縣唯一女校長,因此許多來賓時常利用機會到山區遊玩,順便到校長家裡用餐,他們完全沒有考慮到校長微薄的薪俸必須供四位孩子求學所需,一餐花費可能耗掉半個月薪水,山區食物取得困難,一餐食材可能耗掉半個月所需,以後的日子又該如何去取得食物,千般萬難,只能忍。尤其縣政府或教育局更是不能得罪,即使是個工友也不能,他們回局裡隨便一句不中聽的話,可以讓學校經費泡湯,受害的是可憐的學生。曾有一次親眼看到校長為招待來賓,她自己親自下廚,把炸完食材的滾燙油鍋放在地上,突然間一隻雞跑進廚房,將油鍋弄翻,滾燙的油脂當場將校長的左腳燙掉一層大面積的外皮,當時她只有強忍疼痛,撫完藥後繼續做菜。有時來賓參觀學生吃營養午餐後,覺得這些食材不錯,下山時還想順便帶些麵粉、奶粉、麥角回去,完全沒有想到這些食物是給貧窮學生的,對這些惡言惡行的來賓,只有忍,眼淚往肚子裡吞。也正是如此,她實在看不慣這種場面,只好選擇離開她心愛的學生,自己辛苦耕耘10多年的學校。

猶記得有一次仲敖被我罵了一頓,放學回家向母親─李有權校長哭訴,甚至說:以後長大,我要當老師,把他的孩子罵回來。最近有畢業校友約我一起拜訪校長,談話間,擔任台北市成衣商業同業公會理事長的平山說在學生時代,他最怕我,因我比較嚴肅有時會罵學生,當場有校友跟他嗆聲:你就是罵少了才只當理事長,于老師當時應該多罵幾句,把你罵成當總統。今年過年初六,受邀參加第11屆校友聚會,東元在介紹時,有位校友說,對我的印象滿生疏的,東元很自然馬上說了一聲,你應該記得學校裡有位老師會彈學生耳朵,刮學生鼻子的,那就是于老師,當場好不尷尬,只能說實在對不起,當時年輕不懂事。

“愛之深,責之切”,當時年輕,只覺得這群可憐的學生,如果要脫離貧困環境,讀書是最佳的捷徑;加以當時家長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心態,莫不要求:孩子如果成績不好不用功,或者頑皮胡鬧,就狠狠地打,狠狠地罵。的確,在當時的環境,恨鐵不成鋼的教育方式是有許多值得探討的地方,也看到學生被其他老師打得躲到草叢裡,不敢回教室上課;也有老師沒有聽取學生的辯解,馬上施以體罰,造成學生心理上永遠抹不掉的傷痕。其實,每一位老師對學生都是愛護備至的,打在孩子手心,痛在老師內心,如果對學生沒有關愛,冷默以對時,隨他去,吃虧的還是學生。還好,自己是師範學校畢業,也知道體罰會造成學生身心受創,因此從未拿過木板或藤條,對犯錯的學生只是施以輕微的懲處。

最近與畢業校友接觸比較頻繁,知道許多校友辛苦奮鬥四十多年,過程雖然有許多辛酸,起伏坎坷不斷,終究有亮麗的成績,值得驕傲的成就。也知道畢業校友對社會沒有造成任何傷害,這真的非常不簡單。貧窮的角落,往往是犯罪的溫床,大元國小的學生如此窮困,卻能憑藉堅韌的毅力,緩步向前,縱使比其他人需努力數倍,得飽受強風暴雨的考驗,掉過不少淚水,終於還是抵達巔峰,站在高處。追根究底,大元國小當年的教育理念,當年的學習環境是值得鼓掌喝采。

李有權校長與于家駿教導主任(後排左一)在大元國小校門口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