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訪談紀錄

 

第 7 節:

描繪東方寫意的風景詩人 ── 鄧國清

鄧國清接受《臺灣水彩歷史》文字編輯採訪

 

性情溫柔敦厚、舉止謙和平實的鄧國清,出生於1931 年的湖南省邵陽市,鄧國清的藝術啟蒙老師是陳白一1,奠定了扎實的繪畫根基:「他(陳白一)在做我的中學老師時就很器重我,帶著我去寫生,他畫雷雨、日出、也畫過大海報,我就在旁邊做助手;所以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喜歡畫畫,但是那個時候物資缺乏、零花太少。最後戰爭來了,共產黨把我們的家產都佔了,我們只能逃離家園。」

歷經當時大陸赤化,共產黨的逼迫下只能離開家鄉,鄧國清隨著國民政府輾轉落腳臺灣,戰亂時代,身為男兒必定是被編入部隊。若想在這段時期受美術教育,唯一的選擇就是政戰體系的復興崗學院藝術系,在當時的復興崗學院藝術系說是名師鼎立,鄧國清在這裡接受了幾位名師的傳承,他談到藍蔭鼎、石川欽一郎、林克恭還有梁鼎銘的影響:「我跟著一個親戚逃到臺灣來讀書,到了當地環境相當糟,我進入了軍隊,待在軍隊的時光裡,我還是喜歡畫畫,於是進入了蔣經國辦的復興崗美術學院,我是第四期的時候考進去。

當時的老師全是美術界的名人;以前劉獅是系主任,林克恭都是留英留法的,藍蔭鼎教我們水彩,林克恭上油畫課,當時還有三梁:梁鼎銘、梁中銘、梁又銘,都是大師。像師大好幾個教授都在我們那裡教,當時環境很好,但是時間很有限。曾有兩、三年真空,之後再變為補修大學,我才算真正美術系畢業,很艱苦。當時我的水彩受英國水彩畫的影響,第一是林克恭,他是英國的畫法,他就常常說我的水彩畫,像他五十年前在英國留學時的水彩畫,所以這是一個傳承;像藍蔭鼎,他的老師是石川欽一郎,石川欽一郎影響藍蔭鼎,藍蔭鼎影響我們,而且我們去過倪蔣懷宅邸,看過石川欽一郎150 幾幅原作,後來日本成立美術館,找石川欽一郎原作找不到,找到臺灣來,臺灣不賣。倪蔣懷很富裕,我為什麼有這個機會去看原作,是因為洪瑞麟,那時他就邀請我與胡笳一起去看石川欽一郎的作品,雖都是小作品但很精彩,我很受感動。

後來他出了一套圖片,我一張一張臨摹,臨摹石川欽一郎的作品,所以我受藍蔭鼎、石川欽一郎、林克恭還有梁鼎銘的影響很深。」

談到這段求學的過程,鄧國清與我們敘述了當時與藍蔭鼎、林克恭等外界很難深入瞭解的政戰系統教學的過程,以及自己如何從這幾位大師身上學習水彩時的經歷與回憶:「藍蔭鼎很忙,國務院請他到美國去寫生,接著又到英國去展覽,他根本就沒有時間給
我們上課了!上課就讓我們到圓山的鼎廬畫室,其實是叫我們在他門口畫了一個圓山景色,那時候的我們很艱苦,看不到好的名畫,但是看得到當時的名師,藍蔭鼎當時跟我們說了兩個見解:一就是中國人畫水彩,一定比外國人畫得好。我就問他什麼原因?他說很簡單,中國人從小用筷子,要用毛筆,這手腕的靈活度是很好的。第二個中國人寫意講求境界,外國人是沒有的,外國人畫寫實,把質感、量感處理得很好,但是意境上沒有中國人厲害。所以他說中國人畫畫一定比外國人的水彩好,而且具有東方風味。第三個,我為什麼喜歡寫生?因為當時在軍中沒有畫室,畫室裡只有學生自己的畫而已,改畫而已,那怎麼辦呢?自然就是我們的老師,所以學水彩,畫自然很重要,萬事造化心眼。」

「林克恭也教我們,畫畫要張開兩對眼睛,第一對眼睛是肉眼,肉眼要幹甚麼?反應現實、反應風景、反應環境,吸收進來做資料,當然要經過心眼,他說這是智慧之眼,分析思考斟酌主張,你要怎麼畫,你要怎麼表現出特別的風韻,靠什麼?靠這個眼睛。所以他說,你們畫畫,

不能只張開一隻眼睛,要張兩對眼睛。所以我們受老師的影響,我一生都在用。他還告訴我們,自然有一個理,外國人叫「logical」(邏輯)。

他說我們中國人講道理、講法則,這個自然的法則,是自然產生的。比方說你看遠的東西小、近的東西大,太陽曬到的景物,有大陰、大陽,這個陰陽就是用顏色暖色、熱色、寒色,在表現上就是明與暗;要怎麼樣畫熱色?就是帶暖的顏色,就是陽光的顏色;如何畫陰影?就是用寒色,站在樹底下覺得寒冷,手伸到水裡覺得寒冷,這種感覺就是陰影的感覺。所以冷熱的關係,他同時教我們三個字,他說大自然這麼複雜,你如何簡化?他有三個字:平面、半圓、垂直面。

什麼是平面?就是大地。田野、海水,從遠到近、到中間,他就是個空間,那平面中間造了一個碗,那就是半圓的天空,這半圓的天空在平面大地上,還有垂直的東西:山、樹林、房子、人、動物、橋樑、建築,都是垂直的;所以你們到大自然去,第一步就是簡化這三樣東西,你看,多簡單,林克恭多會教。他是廈門藝專的校長,他的英文好、法文好、德文好、義大利文也好、臺語好。他也曾和我們說笑話,說我上課可以隨意選擇語言,他從來沒有到外面教書,他出生望族是板橋林家的老六。他教我們自然的比例和自然的法則。在長年的寫生當中帶到整個概念、帶到整個方法。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畫風景,因為我把眼前的景色重新詮釋了!我變成了自然、自然變成了我,我就常常在自然間走,所以我對自然的體會很深。所以我的老師就是大自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最終的精神,就是「師法自然」。

因為長在戰亂,生活顛沛流離、動盪不安的環境。鄧國清說如果要畫圖選擇油畫比較麻煩,畫的時間冗長,自己也曾畫過十幾年的油畫,但最後選擇水彩。因為水彩不用每一次作畫後需要謹慎地洗筆,水彩筆用水即可清洗乾淨,調色盤的清潔也都是很簡便的。旅行寫生時所攜帶的物品力求簡便,所以鄧國清獨獨鍾情水彩。而大自然的朦朧之美、水中的光影變化,水彩畫可以以輕快的手法表現出來,具真實度又很寫意。鄧國清說:「所以我愛上了水彩,尤其是畫水的東西。」因此我們看到鄧國清的水彩具有與同時代的畫家所沒有的清麗與雋永:「我主張人的美感、感情很重要;我主張意境,就是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畫出境界。我畫水彩注重寫意;寫實則維持在基本的注重,由寫實到寫意、到空靈、到美的境界,我都是朝東方的方向走。東方的精神融合西方的技法。」

對於想畫水彩的後輩,鄧國清建議,能將我們東方人與生俱來的涵養與特質,加入自己的繪畫中,才能夠塑造出屬於自己的風格。至於如何創造? 鄧國清給予我們這樣的見解:「現在時代變了。畫畫都是用科學的:比如攝影技術的科學功能表現在藝術裡,比較寬廣,收集材料比較容易。不用像我們要用手來描;現代人用照相機,用放映機、用針筆,可以將草稿描的很細;但我有一種感覺,人會有美感、美的思想與美的觀念,不是機械可以替代的。所以人靠一個思想、靠一個觀念,哪怕是你畫得描得很仔細,我畫得都跟你一樣。畫不簽個名,誰分得出來這是你的還我的?因為你用機械的眼和我們用感情的眼、以及美的眼光看畫是不一樣的。如今我們中國人講的溫柔敦厚、含而不曝,不是機器描描畫畫就很寫實、但背後的神韻在哪裡?繪畫的精神在哪裡?這很重要。所以我主張畫水彩畫要表現什麼?要表現東方人、中國人的風格。」

透過鄧國清的畫作可以感受清新淡雅、色調乾淨,筆觸充滿了細膩且深富東方抒情,將水彩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他的畫注重人的美感、感情的投注並強調意境,達到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由寫實到寫意、到空靈至美的境界,以東方的精神融合西方的技法
達到空靈至美的境界。鄧國清畢生投入美術教育,培育出許多美術界的才子,如:張志偉、張旭光、趙明強、許進風等,都曾受他的影響;鄧國清長期任教於復興學院藝術系和國立藝專,擔任多屆全國美展評審,致力於藝術教育工作,孜孜不倦長達36 年;早年
遊學歐、美,精熟西歐美術史,有印象派後期畫家高更(Paul Gauguin, 1848-1903)的專著名世,由此可見他在臺灣藝術界的地位及影響力。

什麼是藝術壯志?源頭活水。源頭活水從哪裡來?從書裡來、從思想的境界裡來。鄧國清說:「這是我對自然、對水彩的期望。」「中國人以什麼為根?以畫為根。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他的境界深遠高亢不是一般的境界能夠達到,淡雅、高雅是中國人的寫意,不是那麼寫實光描得好像好真,有一首唐詩說到:『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唯有源頭活水來。』真的美;那善得美呢?在哪裡呢?感情的美在哪裡呢?美中間的美在哪裡呢?純藝術的美這很重要,所以我主張,畫到最後仍要以中國的文化為根基,西方的寫實那種質感,空間表現東方人的水彩繪畫的神韻。我們常常講什麼東西好?」
對於現今純水彩藝術的式微,鄧國清有獨到的見解:「楊恩生他們所說的,要增加水彩的人口。大家都來畫水彩,水彩就蓬勃了。水彩工具簡單,隨時隨地可以畫,在減短的時間內就可以完成。只有一個缺點,水彩易畫難精,為什麼?因為我們常常講,水彩靠什麼?水色伶俐,那種滋潤、那種秀美,這些又靠什麼?靠中國人的境界:寫意。所以我們談到水彩就會說,你要跟水彩交朋友,第一個就和交男朋友一樣,要瞭解那水的性子,瞭解水的濁度,然後你能夠熟練的操作水,純熟的運用色彩,畫起水彩才能得心應手,要不然的話,水彩是會欺負你的!

這就是易畫難精。所以你應該具備執著的精神,跑萬里賽跑的精神,不斷地畫不斷地畫,從很多的缺點吸收很多的經驗到慢慢成功。」

最後,鄧國清和我們談到了本書的作者楊恩生,他告訴我們:「楊恩生正在為臺灣水彩界努力,為水彩歷史留軌道,這個相當難能可貴;他的精神值得欽佩。在經費、人力有限的狀況下做事是很辛苦的。可能有些人未被邀請還抱怨:『怎麼不刊我啊?』是不是這樣?現在這時代,已看不到能有這樣表現成功的人物,但是歷史是會看得到的:大家將來會看到,這個叫楊恩生的,為了水彩做了這麼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