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後面,一座座採礦場綿延不絕,跟山前美景比起來,就好像災難現場    記者盧振昇/攝影

 

清水斷崖背後… 你看不見的花蓮
聯合報╱記者蔡惠萍/調查採訪報導】 2010.07.30 04:16 am 
●前言:從八輕(國光石化)開發案、苗栗大埔徵地爭議到六輕大火,邇來與環境議題相關的事件不斷上演,經濟開發與環境保育、文化人權間的拉扯,也讓社會省思:該如何友善對待台灣?民國七十九年,政府喊出「產業東移」,至今剛好廿年,本報記者深入花蓮和平、和仁礦區,走訪開發與保育拉鋸更加劇烈的原民社區,從鏡頭下的直擊及住民的目光,回顧這廿年來,我們得到了一個什麼樣的花蓮、未來又會有什麼樣面貌的台灣?

七月盛暑,車行通過宜蘭與花蓮交界的台九線和平橋,如詩若畫的清水斷崖迎面壯闊開展;車子續往前通過花蓮秀林鄉和仁橋,和仁溪床上川流不息的卡車揚起漫天沙塵,循著卡車的路徑,駛入和仁溪谷,車底明顯感受到突如其來的震盪,更震撼的,卻是眼前的景致…。

群山剝去綠衣 峻嶺削成梯田

一座接著一座為了採掘石灰岩作為水泥原料的礦場沿著溪床邊,留下了從坡腳往上一階階開挖的痕跡,原本高險的山勢像是被大刀揮削成平整的「梯田」,河床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石塊與岩片;再往裡走,眼前的景象有如「山崩地裂」,像是戰爭時的「無差別轟炸」。

驚悚的畫面會讓人以為來到了災難片現場,但這就在名聞中外的清水斷崖的「背面」。事實上,蘇花公路在和平、和仁間靠山的一側,原也是石灰岩礦場,十多年前省政府為了不讓露天採礦的「癩痢頭」模樣被遊客盡收眼底,要求採礦業者「退縮」到山的背面或深處。

山前山明水秀 山後千瘡百孔

因而,現在當無數遊客為東海岸險峻的斷崖與海水交織的美景讚嘆的同時,任誰也不知道,山的背後,竟是千瘡百孔的殘破山河;花蓮的好山好水正被以粗暴的方式鯨吞蠶食,且瘡疤還在持續擴大蔓延中。和仁礦場這幅宛如「外太空」的景象,儼然像化外之區,應該負責的主管機關彷彿也跟著「隱形」。

每一家業者在申請石礦開採時,計畫書上總會依據政府規定,詳列各項水土保持計畫與植生綠化的計畫。但沿著和仁溪谷一路往裡行駛,視線所及,河道上布滿了因採掘石礦而崩落的大小岩石、及卡車經過時掉落的石塊,日積月累將湍湍溪水「活埋」,成了地底伏流。

亂石無情玷辱 母親之河好痛

十多年前,這裡還是一條蝶飛魚躍的美麗溪流,溪水沿著中央山脈一路蜿蜒而下,和平、和中、和仁部落的太魯閣族人會在這裡抓魚、跳水、吟唱,是名副其實的「母親之河」。

「這條和仁溪我們叫『卡那剛』,」在和仁部落成長的西給•哩夯牧師已多年不再回到既熟悉又陌生的卡那剛溪,「你知道『卡那剛』在太魯閣話是什麼意思嗎?」他突然沉默了下來,「就是『河水很清澈』的意思」。

西給•哩夯回憶,以前孩子們閒暇之餘,習慣跟家裡長輩到卡那剛溪畔玩耍,大家會用母語交談聊聊祖先怎麼打獵,潺潺奔流的卡那剛溪讓部落文化得以傳承,但一切就在八十五年間將此公告為礦業專業區後嘎然而止。

位在花蓮縣最北隅的秀林鄉和平村,包括和平、和中及和仁等三個以太魯閣族為主的原住民部落,地底深藏豐富石灰石;民國七十九年間,政府喊出產業東移,台灣西部陸續到期的石灰岩採礦權,讓業者在政府的政策引導下紛紛移往東部,產業東移變成了「水泥產業東移」。

七千公頃礦區 原是部落獵場

八十三年間,經濟部選擇在和平村設立和平水泥工業區,包括水泥廠區、臨太平洋的和平水泥專用港及和平火力發電廠,並將二千六百公頃的和平礦區公告為和平水泥專業區;另外比較南側的和仁則畫定為礦業專業區,開採石灰岩、大理石、白雲石及化工原料,兩者總計近七千公頃,共有四十多家採礦業者。

和平與和仁礦區與太魯閣、天祥及清水山等屬同一個生態地理區,除了外露的石灰岩,幾乎全被天然闊葉林覆蓋,是台灣重要的森林生態系,同時也是太魯閣族許多部落的傳統獵場。

耗光自然資源 誇什麼無煙囪

產業東移政策歷經廿年,如今花蓮以其豐厚的自然資源致力發展觀光產業,希望邁向「觀光大縣」,但花蓮也同時是「採礦大縣」。花蓮的「無煙囪工業」,與重度消耗自然資源且高耗能的採礦業同時並存,這樣高度矛盾的互斥關係,是否已走到了該停下腳步,好好檢視的歷史交叉口?

水泥外銷破五成 台灣已經輸出幾座山?

 

水泥外銷破五成 台灣已經輸出幾座山?

【聯合報╱記者蔡惠萍/調查採訪報導】 2010.07.30 04:16 am 

經濟部去年十月解除台灣西部地區水泥原料礦權禁制令,引發環保團體及地方的高度質疑,擔心石灰岩礦開採死灰復燃,當時經濟部發出新聞稿重申,台灣的水泥生產應以「內需」供應為主;但諷刺的是,近年來,中國大陸對水泥等原物料的需求大增,台灣水泥外銷的比率年年上升,去年更一舉突破五成,曾幾何時,台灣居然成為水泥輸出國。

石灰石開採是典型的自然資源非永續性消耗,不像樹木砍了可以再生,而是「挖了多少,就少了多少」;尤其大多數石灰岩礦場採用的階段式採掘法,是先將地表植被與土層推光,再經由爆破以開挖礦石的大面積露天開採模式,嚴重破壞生態與地景。

目前國內幾家大型的水泥廠,採用的是直井運輸式階段採掘工法。台泥和平廠廠長潘仁達說,過去的採礦是在山坡上,會裸露出來,「但現在都沒有視覺上的汙染」,台泥投資了六十億元,在和平礦區挖了三根巨大豎井,礦石就從山頂直落山底內部,再由輸送帶運出,不需要卡車運送,少了運送過程的落塵與空汙,非常環保。

「直井式採掘只是眼不見為淨,」十多年前曾參與和平水泥工業區抗爭的環保聯盟花蓮分會會長鍾寶珠指著遠方的山頭說,直井式採掘是從山頭由上而下慢慢往下挖,使山每年大概以兩公尺的速度「變矮」,雖然在山下看不到山頂或山背在採礦,但山頭還是階段式採掘。

但潘仁達認為,石灰岩礦是國家資源,只要在做好水土保持的情況下,應該讓資源被有效利用。

其實,水泥開採過程不僅破壞環境,且生產時必須將石灰石等原料經過高溫窯燒,得耗用大量的煤與電能,水泥的消耗量被列為地球生命指數的六大評估指標之一。

一百年前,台灣珍貴的千年檜木被大量砍伐,成為日本許多神社的梁柱;現在卻還如同第三世界國家般,對外輸出自然資源。只不過,當年輸出的是檜木,現在輸出的是整座「山脈」,不令人心痛嗎?

聯合筆記/花蓮的山搬走了

【文/蔡惠萍】

本報以「看不見的花蓮」為題,探索政府推動「水泥產業東移」廿年如何改變了花蓮的面貌。採礦業者回應,美、加各國同樣也在輸出自然資源,而石礦業養活了花蓮幾萬的人口,「光靠好山好水能吃飽嗎」?更有人問,要大家少用水泥,那要用什麼蓋房子?

早年紅檜與扁柏等一級針葉木的輸出,曾是台灣的經濟命脈。當時伐木業估計,曾提供數十萬人的就業機會。但千年巨木並非一夕可生,伐木業的榮景不可能長久,因為巨木總有砍光的一天。

高度耗用自然資源的產業,本應隨著時代而逐漸淘汰或轉型。尤其台灣地小人稠,不能和美加那種地大物博的國家相比,對有限的天然資源更要珍惜。

一棵神木,藉由發展生態旅遊所帶動的長期經濟效益,其實遠大過砍伐銷售的價值。地景資源亦然,石頭可以論噸計價出售,也可以是恆長久遠的景觀寶物,地景保育結合觀光旅遊,創造出新型態的綠色產值,這在歐洲早有許多成功先例。

花蓮三棧、和仁與和平地區,擁有和太魯閣相同的險峻峽谷地形;如果未來採礦漸漸止息,誰說他們不能成為國際級的景點?問題在政府有沒有決心改變政策,並投入資源,推動生態與文化資源保存,並行銷包裝為居民創造生機。否則,東部民眾就只能做辛苦、危險而難以長久的採礦工作。

在使用端,水泥應嚴格節制出口,同時也要改變民眾濫用水泥的建築文化。成大教授林憲德就呼籲,應以鋼構取代鋼筋混凝土;因為除了結構體的地下室及橋梁外,大部分都可以鋼鐵取代,環保且反而更耐震。

倘若政府不從政策上引導,完全不計水泥的「環保成本」,水泥減量使用只是奢談。如果又不投入地景維護,花蓮的山,只會一座座繼續消失。


保育、開發拔河 生態溯溪…碎石轟隆隆伴奏
【聯合報╱記者蔡惠萍/調查採訪報導】

位在秀林鄉南端的三棧社區,因鄰近太魯閣峽谷,同樣擁有相同險峻的地勢與景觀,有「小太魯閣」美名;一群穿著泳衣的男女套著救生圈魚貫走過,有著清澈的溪水與高低落差極大的溪谷環境,讓三棧近年來逐漸成為戲水與溯溪的熱門地點,遊客的戲水聲卻不時伴隨著轟隆隆的巨響,形成極不協調的「奏鳴曲」。

「這是碎石機的聲音,從早到晚不停!」部落青年曹芝源扯著喉嚨說。就如同一心發展觀光的花縣擺脫不了礦場糾纏的宿命般,三棧就是花蓮的「縮影」,在三棧不算大的聚落範圍,就有兩座還在營運的石灰石礦場,「杵」在部落的北邊入口旁,宛如三棧的「門神」。

「砂石車、灑水車每天一直跑來跑去,怎麼發展觀光!」騎著野狼機車與砂石車擦身而過的林富山忍不住停下來抱怨。曹芝源說,三棧當地的礦場已經開採很多年了,除了空氣汙染,居民更是飽受如疲勞轟炸般,從早到晚的開礦噪音折磨,雖常打電話向環保局檢舉,但總不了了之。

這幾年,部落居民以社區發展協會的模式,投入生態旅遊套裝行程的安排,帶領遊客進行三棧溪谷溯溪與生態解說,已逐漸打出名號,假日經常吸引許多遊客,部落年輕族人還會自發性到溪畔「淨灘」。

但這幾座礦場對推動三棧轉型為親溪生態活動勝地的部落,不啻是最大的包袱與絆腳石,到底三棧是觀光區是採礦區?

最近得知其中一家礦場的礦權即將在年底到期,部落開始奔走串連,希望能阻止業者的礦權展延行動,曹芝源、Ciwang(胡惠敏)等部落青年不但與鄉公所交涉,四月間還利用縣府「親民時間」直接向縣長傅←萁陳情,還是得不到確切的答案;更叫居民緊張的是,最近還有一家已取得礦權但尚未開採的石礦場即將進駐開工。

十多年前三棧也有過一波抗爭,Ciwang的媽媽林秀美當年也曾積極投入,但是業者採取「各個擊破」,反對的聲浪慢慢小了。

林秀美說,從小老人家教他們要跟自然共生、與山共存,她以前以為山是不會動的,「沒想到山可以挖!」但如果壯大了經濟,卻泯滅生命,「這樣是我們要的嗎?」